石臼街道與黃海一路

——公眾個人史寫作的一次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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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讀公眾號有一個欄目，叫做“小地方”，意在幫大家揭開北上廣的幻夢，還原一個真正的“主流”中國。而我的家鄉山東省日照市，就是一個標準的小地方：無論面積、人口還是GDP都穩居山東倒數，只有人均和增速還勉強能看。日照下轄僅兩區兩縣：東港區、嵐山區、莒縣和五蓮縣。單讀第二期“小地方”講的正是莒縣，可見其小得是多么實至名歸。

山東各市都熱衷于宣傳自己的歷史文化底蘊，日照也不例外。我在“日出而先照”“竄梁鴻于海曲”“毋忘在莒”(甚至包括英國版本《世界史便覽》的“公元前2800-2000年中國山東日照兩城為亞洲最早的城市”)等等典故耳濡目染下長大，也能脫口而出“藍天碧海金沙灘”“日照三寶是綠茶黑陶和海鮮”這種旅游專用宣傳語。

但仔細想來，這個設市剛滿三十年的小地方不僅沒來得及沉淀獨特的城市文化，還時時處于被全省遺忘的尷尬境地：萊蕪劃入濟南后，日照人心里也或多或少有著被青島吞并的擔憂。大一的時候，我發現王小帥導演過一部電影叫《日照重慶》，還只覺得這是“日照香爐生紫煙”式的奇妙諧音，把我的家鄉與學校連接在了一起。后來發現電影講的居然真是“日照市”和“重慶市”兩地的故事，一時間孱弱的地域自信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整個人都受寵若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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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地方的特色在于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網，你以為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之間都有千絲萬縷的交集。上高中前流行的段子“你會發現你高中同學的初中同學是你的小學同學”，大抵如此。前幾天我和朋友聊起日照市種種難聽的道路名稱，意外發現我曾經的家、我們高中同學曾經的家和她外婆家分別分布在同一個十字路口的三個方向，巧得很。

我家在東港區石臼街道。據說宋代始有漁家在東南隅岬角駐足拴纜，上岸舂米為食，形成多處臼狀石坑，故名“石臼”。二十年多前，這里憑借港口、水產和工企業成為日照經濟最具活力的地方，2000年底經濟總收入名列全市鄉鎮街道第一，現如今經濟實力不詳，反正不強。但于幼年的我而言，這些都是虛頭巴腦的東西，初中以前，我的日常獨自行走范圍幾乎不出三個街區：東西向的黃海一、二路和南北向的海濱二三四五路圍成的標準矩形框框。

如圖，就這么一小塊，標注是舊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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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家到小學不到一公里路，只需要過一次馬路。母校全名“日照港第一小學”，前身為石臼港務局職工子弟學校，坐落在港務局第一生活區內，后來無論是學校還是小區名字里的“港務局”都被“日照港”取代了。2015年，整個生活區被拆遷改造，港一小也搬遷到了日照六中附近，我不僅從此沒了母校，還因為彼時已經搬離了石臼，沒來得及看它最后一眼。

小學時代，一天我要走同樣的路線四遍。上學時總是兵荒馬亂，卡點出門、步履匆匆、有時候不得不百米沖刺，忘系紅領巾還要和校門口的監督崗斗智斗勇。放學則不一樣，懶懶散散、無所事事、四處游蕩，小賣部是必經之地，雜志鋪隨便逛逛，甚至還附贈女生間的勾心斗角這一精彩節目。

上學路線(紅色)翻墻捷徑(藍色)

方圓幾里地的孩子都在一小上學，因此我從不缺同伴。四年級時每天都和一個名字與我的極其相像，把所有字的拼音字母攤開會發現只有兩個不一樣的女孩一起，幾乎沒做過什么好事兒：去沿途的居民樓里敲門或按樓下門鈴，然后憋著笑瘋狂跑路，偶有翻車;熟悉每一個小賣部的零食種類和價位，總在掂量自己口袋里有五毛還是一塊;三天兩頭吵架，冷戰期間就另覓他伴，說盡對方壞話。同小區的男生上學愛走捷徑，翻過隔開三個小區的兩堵圍墻就能省下一半的路程，我們滿心羨慕，偷偷嘗試過，但均在翻越第二堵時宣告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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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不太有別的娛樂，除了在小區內和朋友廝混在家里偷玩電腦看電視，周末周旋于各式興趣班外，基本就只剩下了看書。我受大我四歲的表姐啟蒙，早早接觸了各種兒童暢銷小說、青春疼痛文學和國漫日漫，因此喪失興趣也比大部分同齡人稍早一點。

一般來講，小學中低年級時都是我爸我媽親自領我逛書店，去的是新華書店、友誼商店四層書店和利群四層的愛書人圖書音像(倒閉多年)，愛書人好在書目豐富還可辦卡借閱，成為眾多窮苦孩子的天堂(此處必須多嘴一下，我某次丟失借閱證后當天就在崔某某女士的幫助下找回，當時我還和她不算熟，現在想起來真是感激涕零)。

而剩下的零零散散的書店，基本都是教輔報刊銷售點，五六年級時一旦最新的漫畫發售，我就會挨家店去找。藍天書店位置最偏僻，要走出港一區東北門穿過菜市場，但進貨迅速且全面。校門口的書店多進周邊，價格不菲，我基本過過眼癮。最窮的時候，就去郵政報刊蹭雜志看，從漫畫小說到情感文摘來者不拒，一蹭就是一下午，對值班阿姨的白眼恍然不覺。

文具店也好逛。一支筆最早開在日財文儀旁邊，后來將店面搬到了街斜對面，面積擴大了不少，還是兩層。晨光的文具都是我童年珍藏。

去各個書店的路線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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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還蠻詫異自己能回憶起這么多無名小賣部的，小孩是真的嘴饞。吃的東西應該和大家童年吃過的差不多，但凡能買到的都試過。十年前各式網紅店都沒有進駐到這座十八線小漁村，總是忙著偷偷吃幾塊幾毛錢的垃圾食品，以為全世界的美味就這么多了。

當然，雖然在閉塞的小城度過了如今看來乏善可陳的童年，但多虧網絡不夠發達，得以對大城市的光怪陸離渾然不覺，完全隔斷了心理落差，也就怡然自得地長大了。

各商店地理位置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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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高中以前，尤其是小學，晚上吃完了飯會和爸爸媽媽有事沒事地出去散步?？蛇x路線大約三條，都要走到熱鬧的黃海一路上去。路線一途徑三個大型購物廣場：友誼商店、利群瑞泰國際商城和海納商城(我會央求進去逛逛)。最后沿著海濱五路走回去，經過三個在我眼里是現代化象征的酒店：日照大酒店、山水大酒店和陽光華府(另外的現代化象征是沿海濱三路建造的凱旋廣場，日照最早的仿古西式建筑群，白墻綠頂，很是好看。可惜后來樓盤沒賣出去變成了鬼城)。路線二雖近不常走，因為整條街東側都是燒烤店，而西側的每棵行道樹下都有醉漢的嘔吐物，在夏天的溽熱里熏煙和臭氣直沖腦門，因此非迫不得已不會輕易選擇。路線三則略顯靜謐，夜晚穿越港一區，只有路燈幽微的光亮和我興沖沖講述學校故事的嚷嚷。

散步路線圖

如果要去市西，會在家門口坐3路車(對，個位數公交)，如果要去海邊，會在新華書店前坐環行的5路，20分鐘就到萬平口，不過有時候等車也要20分鐘。日照多晴少雨，北方的干燥和海風的濕潤中和下相當適宜。傍晚很少見漫天紅霞，大多是灰藍色的天中滲出一小片紅光，像不小心滴入的水彩顏料。太陽沉下去后海邊的天空會出現非常純正的景藍色，明度低但濃烈。離開日照后，想起家鄉的海，多半也會想起藍偏墨綠的天空和茫然發呆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