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26日，前出境游領隊西西，一夜無眠。
這天晚上，國家衛健委宣布，自1月8日起，全國對新型冠狀病毒感染實施“乙類乙管”，取消入境后全員核酸檢測和集中隔離，優化內地與港澳人員往來。
(資料圖)
短短幾分鐘，這則消息刷屏了西西的朋友圈。
昔日的同行們，紛紛轉發、評論，難掩激動：“開始思考我護照放哪里了，還有幾頁，要不要辦新的。”“春天終于來了，三年了，終于可以重新啟航，一起看看外面的世界了。”尚在困境中堅守著的旅游業者，已經曬出了阿聯酋、埃及的出境游行程安排，不忘調侃：“不要低估了旅游人的勤勞，這計劃做得比衛健委快多了！”
興奮的不只有旅游業者，還有被壓抑了近三年的普通旅客。
根據攜程數據，截至1月7日，中國內地旅客跨境機票預訂量同比增長190%，簽證業務訂單量同比更是大增近18倍。同程旅行數據同樣顯示，1月8日出行的出入境機票訂單量同比增長628%，創下2020年3月以來的峰值。
憋壞了的中國旅客們，已經按耐不住，推開國門了。
《財經故事薈》和五位出境游的旅客聊了聊，他們的故事里，滾燙的生命激情噴薄而出，在這個冬天彌足珍貴。
國門重開，三分鐘絲滑出境
海森堡，目的地：泰國，出發時間：12月底
12月26日，出境游開放，抖音博主海森堡，刷到這條消息時，并不意外。
作為一個旅行博主，這三年，他被訓練出了一種特殊的嗅覺——對防疫信號的敏銳度。“我會觀察一些媒體釋放出來的信息，注意新聞素材的導向。但具體的感覺，我也很難形容，可能是因為我16歲就開始旅行，走了150多個城市，積攢了一些經驗，所以對環境的變化會有一種直覺。”
靠著這種野獸般的警覺性，他在2022年全國自駕游，從1月到11月期間，成功避開了每一次封控，最驚險的一次是在成都，封控開始前半小時，他才嗅到氣氛有些不對頭，一番生死時速后，成功離開。
10月，他看到國內開始密集增加國際航班，預感到出境游可能會放開，計劃出游事宜。
事情也如他所料想的一樣，12月23日他從南寧出境，海關工作人員的盤查已經不再嚴格，整個過程流暢絲滑，只花了3分鐘，他就成功出境。
而這次旅行，對海森堡來說，和三年前已經截然不同。
疫情前，旅行和冒險是海森堡生命的主旋律，他的生活態度隨性率真，錢想花就花，旅行說走就走，過得自由從容，但疫情改變了這一切。
“我的主業是旅拍攝影師，出境游被限制之后，我就失去了主要收入來源。回國后定居大理，這里以旅游業為主，疫情期間經濟受到重創，春秋季節，一天大約只有幾百個游客，但這里的酒店賓館就有上千家，旅游從業者有幾十萬，大家的生活都非常窘迫。當時我每個月有房貸要還，一個月固定開銷要上萬，經濟確實很緊張，最艱難的時候，我賣掉了兩臺心愛的摩托車。”
（海森堡和他喜歡的車子，受訪者供圖）
低谷時期，海森堡的父母一直鼓勵著他，然而父母越是支持，海森堡越是感覺到自己的責任感。從前，當別人為確定性未來內卷時，他一直追求在路上，但現在，當別人追求在路上時，他反而意識到自己需要去計劃自己的生活，去尋找一個確定性的未來。因為冒險終究會停止，父母有一天也會老去。
因此，這次出境游，他并不是度假，而是為了事業發展——他計劃分享泰國之旅，分享旅行相關知識，做一個專業博主。
之所以選擇去泰國，是因為這里的節奏相對比較松弛。“國內內卷壓力大，尤其是疫情這三年，大家都會感覺焦慮、壓抑。包括自己在內，戴上口罩之后，人和人之間也有了一種隔閡感。”
但是泰國則相對來說佛系很多，這里95%是佛教徒，人們沒有存錢的習慣，因此疫情對他們的生活沖擊很大，但是他們本身對死亡沒有特別強烈的焦慮感，所以更為平和。
“我這次回到從前旅居的地方，三年沒見，樓下保安居然還記得我，他很高興地和我握手打招呼，跟我說你終于回來了。過去，我很難看到這樣的笑容，因為出門的時候，大家基本上都戴著口罩，當我看到他的表情時，很神奇，那一刻自然而然放松了下來。”
一個很明顯的變化是，海森堡開始在洗澡的時候哼歌。某一天早晨，他在清邁的住所洗澡，不知不覺哼起了曲子，歌聲響起來的時候，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這是三年來，他第一次開口唱歌，在此之前，音樂似乎在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但現在，一切都在慢慢回來。盡管政策剛剛放開，目前大陸游客的身影還不太多，但是海森堡確信，他們會在年后逐漸回歸。因為開放國門的政策發布后，已經有不少粉絲通過抖音、小紅書向他咨詢出境游的問題，計劃在春節前后去東南亞游玩，大家出行的熱情正在被喚醒。
（熱鬧的清邁，受訪者供圖）
三年來第一次出國商旅，“我感受到了放飛的奢侈”
洋洋，目的地：日本，出發時間：12月
彭承文，目的地：美國，出發時間：11月
海森堡靠旅游簽體驗了絲滑入境，但實際上放開前，持旅游簽證出境，卻有被海關工作人員勸返可能。
直到11月，小紅書上依然有博主在分享經驗，介紹如何才能順利出境，不被勸返。其中，持商務簽證是順利出境最穩妥的方法之一，因此有不少人選擇，借商務出差的機會順便度假。
作為旅行發燒友，疫情前，洋洋已經走過了27個國家，但疫情的這三年，她沒能去成任何一個國家。
12月22日去日本出差，成為難得的旅行機會。
“入境十分順利，我在成田機場降落時，恰好是五架飛機同時落地，有1000多人入境。我們會被先引領到一個小窗口處，提前消毒，這里的工作人員會提醒你在日本需要注意的防疫事項。”
東京和三年前相比，并沒有特別大的改變。因為恰逢圣誕前夕，全世界的游客齊聚在這里，到處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只是中國游客明顯少了很多。
“入境排隊時，除了一對探親的老夫妻和我，基本就沒有中國人了。過去擠滿中國游客的藥妝店，現在一個中國人有沒有。”
（日本街頭，受訪者供圖）
悄然改變的，是洋洋旅行時的心境。疫情之前，她幾乎每年，都會有三四個月時間是在海外度過，旅行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但這次出游，洋洋體會到了一種更為強烈的快樂。從前，自己享受的是領略不同的風景，但今年，僅僅是在路上的自由，就足以令人體驗到精神的愉悅。
12月26日，政策放開的消息傳來，洋洋一家都格外興奮。她的父母也立刻決定要在1月飛往紐約，一家人在那里團聚，迎接春節。“疫情之前，我雖然轉了大半個地球，但是感覺哪里都沒有上海好。期待以前的生活可以回來， 一切都和從前一樣。”
（享受美食，受訪者供圖）
和洋洋相比，媒體人彭承文對旅行的熱情要淡薄些許。
疫情之前，他幾乎每年都會去美國出差，但只有一兩天時間可以用來購物，或是游覽景點，行程安排十分緊張。
當時，他的工作很繁忙，每天都要街道三四個活動邀請，也無暇旅行，甚至連足夠的休息都很奢侈。
可是疫情后，活動邀約出現斷崖式下跌，一年能收到兩百場邀約已是難得，平均下來，每個工作日一天一場，且大多都被安排在了線上。
由于出境回國需要實行“5+3”隔離，時間成本極高，因此大部分媒體都不再輕易出境參加活動，比如，2022年11月某全球科技巨頭的發布會邀約，前去參會的大陸記者，包括彭承文在內，僅有兩位。
因為擔心黃碼，疫情三年，彭承文出了偶爾出差參加活動，大部分時間都宅在自家小區，輕易不敢出門。
11月27日開啟的美國之行，是他三年來首次遠游。因為前后兩場活動間，有將近一個月的空白時間，他擁有了難得的閑暇，便和同行的記者決定自駕游，深度體驗美國的風土人情，而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認真地領略路上的風景。
（在美國西南部自駕游，受訪者供圖）
出境游中發低燒，還好虛驚一場
肖根，目的地：埃及、卡塔爾，出發時間：11月
隨著國內防疫政策的收緊，肖根的異地戀，漸漸談出了異國戀的感覺。
2020年新冠疫情肆虐，國門關閉，她無法按原計劃出國讀書，與男友相識相知，漸漸走到一起。相戀的兩年，她在上海，男友在鄭州，幾乎每周，兩人都要飛去對方的城市相見，但是過去的2022年，見面變得越來越難。
先是3月底上海封控，繼而是7月鄭州封控，搶菜、核酸、掃碼、隔離貫穿了兩個人的生活。整個上半年的生活，肖根都在和一股不可抗力戰斗，更為焦慮的，還有社交網絡上的信息，遠方的哭聲更讓她有一種無力感。
“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到時候誰會先到來。原本，我就是一個更重視當下體驗的人，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冒險出境，去體驗沒有限制的生活。”
（在埃及金字塔前，受訪者供圖）
肖根是足球迷，于是她選擇將卡塔爾作為了自己的目的地，11月21日落地埃及，一周后從埃及轉道卡塔爾。“海關工作人員知道我們是去看球，很順利地放行了，并沒有出現勸返情況。在埃及落地的時候，我還有些恍惚感，看到大家不戴口罩，不太習慣，但也感覺如釋重負。”
大陸游客已經在埃及消失了很久，肖根的埃及中文導游接待他們時，難免驚訝。因為這三年來，他只接待過英國來的中國留學生和臺灣觀光客，像肖根這樣的大陸游客還是第一次！
其實旅行過程中，肖根也擔心自己會感染中招。不巧的是，抵達卡塔爾當天，她有些低燒，她一時分不清是感冒還是新冠。“當時并不擔心疫情，更害怕的是無法看球。如果千里迢迢過來，卻沒法實現，就太可惜了！”
好在這只是虛驚一場，一番休整后，她恢復精神，順利觀看了比賽。當她和男友手挽著手，坐在看臺上，周圍人聲鼎沸時，她也被一種盛大的激情所吞沒，時隔4年，熟悉的感覺再次回歸，那一刻，她緊緊抓住了男友的手，感覺到好像宏大的世界都被拋在了后面，他們只有此時，此刻。
而這此時此刻，在紛擾的三年里，是如此珍貴。
（卡塔爾世界杯，受訪者供圖）
“當時手機里還是會彈出新疆疫情的消息，我選擇了關機，只想什么都不去想，抓緊享受在這里的生活。埃及的紅海，藍得很澄澈，一眼能看見海底的珊瑚，我已經很久沒看過這么美的海了。”
12月初回國，肖根在“5+3”隔離時，還時不時想念埃及的風光和卡塔爾的球賽，但令她感到驚訝的是，國內的政策也在不知不覺發生了變化。
12月12日，她結束隔離，從廣州機場回上海時，發現自己不用再做核酸了，出入各地都十分自由。那一瞬間，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我感覺過去的一切都要回來了！”
返程機票四萬一張，治好抑郁我覺得很值
小君，目的地：新加坡，出發時間：7月
“如果放在以前，誰會想到要去新加坡旅游呢？畢竟，這里除了公園，沒什么旅游景點。”
然而，當小君決定出游時，狀況非比從前。新冠疫情肆虐，外交部、國家移民管理局早已發布公告，宣布自2020年3月28日0時起，暫時停止外國人持目前有效來華簽證和居留許可入境。
自此之后，國門關閉，在“非必要不出境”的防疫指導下，出境游成為奢望。
2022年6月，小君決心出國散散心時，也發現留給自己的可選目的地寥寥無幾。“日本當時沒有開放旅游簽，美國的航班又實在緊俏，評估下來，新馬泰也就成了最合適的選擇。新加坡有很多朋友，我之前也沒有來過這里，所以，這里也就成了最合適的目的地。”
新加坡的旅游簽證辦起來并不復雜，從遞交材料到申請通過也只用了三天時間，但等待時內心煎熬，卻可以說是度日如年。
雖然出入境流程還算清晰，但小君依然分外緊張，生怕海關需要的文件自己沒有準備，“比如，小紅書上有人說核酸證明需要中英文對照版，可我當時只準備了48小時的中文版，非常擔心會被海關勸返，好在并沒有出現這種情況，工作人員只是簡單問我去新加坡做什么，就放行了。”
（在新加坡，受訪者供圖）
但出境只不過是簡單的試煉，真正困難的是回國。當時臨近8月，出發去新加坡的機票價格4000，但從新加坡飛回國內的機票，卻要足足4萬元，遠遠超出小君的預料。更為繁瑣的，還有回國所需的核酸檢測。
“回國前，你需要提交48小時以內的交叉機構的核酸檢測結果。比如，如果你是在1月3日中午12點回國，你需要在1月1日中午12點到1月2日中午12點以內做一次核酸，然后在1月2日中午12點到1月3日中午12點以內再做一次核酸，且這兩個核酸檢驗結果必須是不同機構，不同送檢單位出具的。在國內，可能你只需要一個APP就能預約不同的機構，但是在新加坡，你需要去不同的私人診所、醫療機構的網站預約，而且你需要提前問清楚，他們的送檢實驗室是哪一家，不然的話，很有可能你去了兩家不同的醫療機構檢測，卻發現核酸結果是同一家實驗室開具的。”
回國前的核酸檢測，堪比登機前的驚險一躍！最后的48小時，小君神經緊繃，如臨大敵。為了能夠早些拿到檢測報告，她特意付費要求加急，但機構的檢測儀器卻出了問題，導致臨近登機前的幾個小時，她依舊沒能拿到報告，只能反復打電話催促，好在最后關頭，她終于拿到檢測報告，順利回國。
（新加坡風光，受訪者供圖）
既然出入境手續如此復雜，為什么小君還是會毅然選擇出游呢？要回答這個問題，還是要把時間拉回到2021年。
小君家住北京，工作在杭州，除了周末雙城往返之外，她幾乎每周都需要出差，奔走于各大城市。然而真正煎熬的并非差旅，而是面對不確定性的焦慮感。
每次出差前，小君都需要提前打電話問清楚當地的防疫政策，訂完出差的機票后，還會再訂一次火車票作為Plan B，以預備突然出現的航班取消。變故隨時隨地可能會發生，幾乎每晚睡覺前，小君都需要檢查一下自己的北京健康寶，以免出現彈窗、黃碼，導致整個生活節奏被打亂。她宛如驚弓之鳥，一點風吹草動就足以驚心，重壓之下，她只能辭去工作，休養生息。
去一個可以忘記疫情的地方，成為她最強烈的渴望。
其實，當時新加坡的疫情并不樂觀，每日新增感染人數上萬，但當地人鮮少恐慌情緒。在新加坡待了三四周時間，小君每天早上會去逛不同的公園，下午見見朋友聊聊天，晚上下廚做頓飯，她不必擔心掃碼，也沒有了彈窗煩惱，生活節奏舒緩松弛，整個人也得以真正松了口氣，放松精神睡了個好覺。
“出國之前，我整個人都很抑郁，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但是回國后，我媽媽說我整個人都變了，又回歸到從前很開朗的狀態，所以他們也覺得，雖然出境游很麻煩，花費也不少，但總的來說，非常值得。”
結語
其實，像西西這樣的從業者，對出境游仍然持保留態度，畢竟很多人還是會有對疫情的擔憂，行業生態逐步恢復也需要一定時間。
但是對于肖根這樣的旅游愛好者來說，1月8日全面開放國門的消息，無異于是生活復蘇的嘹亮號角。“太高興了，我在國外的朋友們都激動地發了朋友圈，大家終于可以回國和家人團聚了！”
隨著新冠疫情被更名為新冠感染，一場特殊的戰役逐漸走向尾聲。度過了至暗時刻，人們迎來了黎明的曙光，在悄然醞釀的復蘇背后，人們對于生活的觀念，也在不知不覺中變化，旅行也不再只是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的拍照、打卡、留念，更多的是向內的一次求索、治愈。“人生短暫，再多看看這樣美的大海吧！”肖根回憶起看過的紅海，情不自禁地感嘆道。
（文中，西西、洋洋、肖根、小君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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